賈政,在《紅樓夢》里是榮國府的當家人,而其實這是宗法制度、現(xiàn)實利益與個人特質(zhì)多重因素作用的結(jié)果,而其治家失敗則深刻揭示了封建末世家族衰亡的必然性。這一悖論背后,蘊含著曹雪芹對儒家理想與歷史宿命的深刻思辨:一個被時代與自身信仰共同囚禁的東方知識分子的悲劇。
一、賈政掌權(quán)的深層邏輯與治家失敗的根源剖析
在榮國府,賈赦雖為長房嫡子,卻因“襲爵不掌家”的潛規(guī)則被架空(清代貴族常將爵位與實權(quán)分離)。賈政作為次子,憑借“自幼酷喜讀書”的士大夫形象,成為家族實際運作的核心。更主要的原因是賈母深知賈赦荒淫無能(強奪石呆子扇子、逼死鴛鴦等),賈珍縱欲敗家(寧府亂象),唯有賈政“人品端方”能勉強維持門面。這種選擇本質(zhì)是劣中選優(yōu)的無奈。
賈政的進士出身、勤勉為官(雖平庸但無大惡),是賈府在政治生態(tài)中的“道德護身符”。如元春省親需“清流父親”裝點門面,賈政的形象符合清朝上流社會的規(guī)范。賈政飽讀詩書,對“詩禮簪纓之族”有著強烈的執(zhí)念。賈府亟需證明府內(nèi)的男人不僅是軍功貴族(寧榮二公),更是文化貴族。賈政主持大觀園題詠、與清客談詩,頗有見地,都是在強化文化貴族這種不同尋常的身份。
賈政并非生而僵硬。他曾有過“詩酒放誕”的青春時光。大觀園試才題對額,寶玉的“曲徑通幽處”出口,他口中斥道“畜生能知”,可又默然允準了兒子的題詠。寶玉詠稻香村,他雖皺眉批評,卻遮掩不住內(nèi)心對那清幽意境的欣賞,隨即又強壓住這份情感,只重重責罵一句“無知的蠢物”。這瞬間的猶豫與欣賞,正是他內(nèi)心那個被禮法壓制的“詩人賈政”在掙扎。賈政的沖突是更內(nèi)斂、更東方的。他的激情從不暴露,舉手投足永遠保持道貌岸然的形象,而只是在斥責與沉默的間隙中,流露一絲難以察覺的自我分裂的嘆息。
但是,儒家理想與家族現(xiàn)實的致命脫節(jié),讓賈政困在“禮字牢籠”中,束手無策。首先,賈府的真實狀態(tài)大廈將傾。一是奢靡成風(一頓螃蟹宴抵莊戶一年口糧)。二是子弟墮落(賈珍聚麀、賈璉偷娶)。三是奴仆腐?。ㄙ嚧蠹一▓@比肩瀟湘館)。
其次權(quán)力結(jié)構(gòu)的空心化。賈政被架空的家長權(quán)威。一是內(nèi)帷鉗制:王夫人操控內(nèi)宅,默許抄檢大觀園;王熙鳳把持財政,貪污放貸。二是信息隔絕:賈政終日與清客周旋,不知庫銀已空(第72回林之孝直言“家道艱難”)。這種“政令不出夢坡齋”的困境,堪比光緒帝在慈禧陰影下的變法,空有理想而無實權(quán)。
再其次儒家君子的歷史局限性,賈政缺乏政治經(jīng)濟學視野。一是他不懂賈府衰敗的本質(zhì)是土地經(jīng)濟崩潰(黑山村旱澇減產(chǎn))。二是政治投資失?。ㄔ悍忮谋M家底)。三是金融資本沖擊(王熙鳳用月錢放貸反被拖垮)。其“節(jié)流”式治理(如命寶玉搬出大觀園省開支)對家族財政黑洞杯水車薪。
二、“修身齊家”的終極反諷與禮法社會的自我吞噬
賈政一生執(zhí)著于儒家理想: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。但命運卻對他施以反諷。寶玉的叛逆使他“齊家”的理想崩塌。錯位的治理邏輯:他嚴懲金釧跳井、寶玉結(jié)交蔣玉菡等“失德”事件,卻對真正的潰爛(如賈赦強納鴛鴦、王熙鳳放高利貸)視而不見。這種“抓小放大”暴露了儒家道德在資本化貴族家庭中的虛偽性與無效性。而愛子寶玉的背叛,那建立在父權(quán)與期待之上的“家”瞬間傾塌。
賈政嚴于律己(書房僅一榻一桌),卻治不了家族之癌。證明儒家“推己及人”的治理邏輯,在系統(tǒng)性腐敗前徹底失效。他對人性認知的天真:他斥責寶玉“淫魔色鬼”,卻不知賈珍、賈璉之流才是蛀空家族的真兇。這種道德潔癖使他成為賈府“集體偽善”的共謀者。
但賈政的悲劇更在于其內(nèi)在性——他不僅是外部世界的犧牲品,更是自身信念的囚徒。他虔誠恪守的禮法,竟成了勒緊他咽喉的繩索。榮府敗落前夕,他強撐門面,苦心維持著那虛偽的秩序。在變革洪流前,徒勞地守護著注定要失去的舊日幻夢。賈政的困境,是東方士子在僵化制度下精神被無形禁錮的寫照,一種“作繭自縛”式的痛苦。
賈政越是恪守禮法(如嚴懲寶玉),越加速寶玉的叛逆與逃離。禮教在維系秩序的同時,也在扼殺家族延續(xù)必需的活力。這種矛盾在寶玉出家時達到頂峰:父親用禮法培養(yǎng)的接班人,最終以佛門空無否定其全部價值。
三、在世界文學視野下賈政人物形象的寓意
在程乙本《紅樓夢》中,賈政在賈府被抄家后,他雖受到牽連,但是賈政蒙恩復(fù)職。賈蘭中舉,但寶玉的離去已徹底擊垮其精神。他表面“喜笑”謝恩,實則“終究是煩悶”難解。即便官復(fù)原職、賈蘭中舉,也無法彌補失去寶玉的創(chuàng)傷。程乙本刻意安排“復(fù)職”與“出家”同時發(fā)生,揭露了儒家價值序列的荒誕性——功名挽救不了精神傳承的斷絕。賈政最終接受“寶玉成佛”,實則是向佛家邏輯的妥協(xié)。他一生斥佛道為異端(如痛罵寶玉“作此瘋話”),卻在暮年被迫承認:兒子以他鄙夷的方式獲得了超越性的解脫。這宣告了其理學信仰的終極潰敗。
在世界文學視野下,雪野空鏡:東方意境的永恒悲愴。毗陵驛場景是東方悲劇美學的巔峰呈現(xiàn)?!鞍酌C4蟮亍辈粌H是實景,更是賈政精神世界的隱喻:一切功業(yè)、責任、期許歸于虛無。相較于莎士比亞悲劇的激烈獨白,這一片寂靜的雪野更深刻地傳遞出“萬境歸空”的禪意悲涼。寶玉不答一拜而去,父子間跨越生死的對話被徹底阻隔。這種“不可說”的留白,恰似《源氏物語》中的物哀美學——最深重的悲劇,往往在沉默中震耳欲聾。
賈政的真正寓意,在于他揭示了封建禮教的自噬性。這個體系用“忠孝節(jié)義”的模具造出賈政這樣的“標準件”,卻在末世來臨時,讓這些“標準件”成為最無力的犧牲者。他比賈赦更可悲,比賈珍更清醒,卻也因此比任何人都更痛苦——因為他終究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窮盡一生守護的,不過是一座早已腐朽的空中樓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