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《紅樓夢》紛繁復雜的人物譜系中,邢夫人是榮國府賈赦的妻子、賈璉的繼母,作為長房夫人,她既無王夫人的尊貴出身,也無王熙鳳的弄權(quán)手段,更缺乏賈母的權(quán)威與智慧。她這個看似“空殼化”的角色,實則是曹雪芹解構(gòu)封建家族制度的關(guān)鍵棋子。她的存在如同一道裂痕,既暴露了榮國府權(quán)力結(jié)構(gòu)的致命缺陷,也揭示了封建倫理對人性的異化。深入剖析邢夫人在書中的多重作用,方能讀懂曹雪芹對封建末世的深刻洞察。
一、權(quán)力結(jié)構(gòu)的“空殼符號”:長房虛位與家族權(quán)威的崩塌
邢夫人的核心身份是榮國府長房賈赦的正妻,這一位置在封建宗法制中本應象征家族嫡長權(quán)威,但邢夫人無力承擔這一角色:她既無法約束賈赦的荒淫,也無力管教賈璉,甚至對名義上的女兒迎春“也不在意”(第七十三回)。
為什么如此?這與她是賈赦的“續(xù)弦”(原配早逝)有關(guān),在封建家族中,續(xù)弦的地位本就低于原配,加之出身寒微,與王夫人(出身金陵王家,賈政原配)形成鮮明對比,這使得她在榮國府中始終處于“邊緣掌權(quán)者”的位置——名義上是長房夫人,卻無實際話語權(quán)。
曹雪芹通過邢夫人的“失職”,撕開了封建宗法制的虛偽性:當?shù)臻L權(quán)威僅靠“名分”支撐,而缺乏實際的道德約束力與治理能力時,整個家族的權(quán)力根基便已腐朽。在《紅樓夢》里,賈赦承襲的是一等將軍爵位。賈家的發(fā)跡始于寧國公賈演與榮國公賈源,他們憑借赫赫戰(zhàn)功,為家族掙得無上榮耀,賈府獨占當朝八公中的兩席,成為名門望族。賈赦作為榮國公賈源之孫、賈代善的長子,順理成章地承襲了一等將軍爵位。邢夫人作為長房媳婦,卻無子嗣,在“母憑子貴”的封建倫理下地位天然不穩(wěn)。丈夫賈赦荒淫昏聵,婆婆賈母對她并無偏愛,王夫人、王熙鳳的勢力又處處壓制著她。她怯懦與順從,深知依附丈夫是唯一可倚仗的“本分”,對賈赦惡行的配合,成為她換取自身在家族中立足的可憐資本。這種“空殼化”狀態(tài),恰是賈府乃至整個封建末世的縮影:表面上的“赫赫揚揚”早已掩蓋不住內(nèi)里的精神荒蕪。邢夫人對財物的貪婪(“婪取財貨為自得”)、對權(quán)力的卑微渴求,本質(zhì)上是試圖用物質(zhì)填充精神的空洞。而當這種填充失敗時,她的存在便只剩下加速毀滅的功能——就像大廈傾頹前,那些從內(nèi)部蛀空梁柱的白蟻,任何輕微的震動都會引發(fā)連鎖性崩塌。
二、內(nèi)斗機制的“無意識推手”:從“求娶鴛鴦”到“抄檢大觀園”的分裂加速
在世界文學語境下,邢夫人在家族內(nèi)部矛盾中的作用,并不能簡單歸為“嫉妒”或“愚蠢”,邢夫人形象的世界性價值,恰恰在于她如此真實地呈現(xiàn)了一種“非典型”的惡人形象。她不是撒旦式的誘惑者,也不是麥克白夫人那樣野心勃勃的唆使者。她的行為邏輯,深深植根于她所處的封建倫理的“下意識”——她并非刻意破壞,卻因?qū)ι孢壿嫷呐で斫?,成為封建制度自我毀滅的工具?/p>
首先為“虐”提供溫床。如“求娶鴛鴦”事件中,邢夫人對賈赦的“愚孝”,她明知鴛鴦是賈母“第一個得意的人”,卻堅信“自古嫦娥愛少年”的荒淫邏輯,甚至對鴛鴦說“你這一進去,比不得外頭,你母子想什么吃穿,我這里自在”(第四十六回)。她力勸鴛鴦:“大家省事罷!”——這“省事”二字,是對強權(quán)的順從,更是對弱者的無形絞殺。當庶女迎春遭遇“中山狼”孫紹祖的殘酷虐待,她作為名義上的母親,竟能冷漠地撇清:“這是你命里所招!”邢夫人的每一次退避與沉默,每一次對丈夫賈赦惡行的默許甚至協(xié)助,都宛如為惡行悄然開道的暗影,在無形中加固著權(quán)力壓迫的鏈條。她的“助紂”不是主動為虐,而是以不作為與怯懦為虐提供溫床,成為惡行蔓延不可或缺的土壤。
其次是“成事不足,敗事有余”。如“抄檢大觀園”集中體現(xiàn)了她對家族信任體系的毀滅性打擊。邢夫人借“繡春囊”事件發(fā)難,本質(zhì)上是對王夫人、王熙鳳掌控家政的被動反擊,但她選擇的武器卻是“自毀式”的——查抄行為本身就意味著對家族內(nèi)部成員(尤其是女性)的人格侮辱。當王善保家的在迎春房中搜出司棋的私情證據(jù)時,邢夫人的“得意”(第七十四回)與王夫人的“氣怔”形成鮮明對比,而這種“得意”背后,是整個家族隱私防線的徹底崩潰。曹雪芹在此埋下深意:封建家族的“規(guī)矩”一旦被用來攻擊內(nèi)部成員,就會變成吞噬自身的猛獸。邢夫人的“推波助瀾”,實則是封建內(nèi)斗邏輯的終極體現(xiàn)——所有人都在為“自?!倍羲?,最終共同走向毀滅。
三、性別壓迫的“鏡像標本”:封建女性生存困境的極致呈現(xiàn)
在《紅樓夢》的女性群像中,邢夫人是唯一兼具“壓迫者”與“被壓迫者”雙重身份的角色。她的存在如同一面扭曲的鏡子,照見了封建性別制度對女性的系統(tǒng)性摧殘——女性不僅是男權(quán)的受害者,更會在生存壓力下成為壓迫其他女性的幫兇。
邢夫人的“平庸之惡”是封建女性“依附性生存”的悲劇范本。漢娜·阿倫特在觀察納粹戰(zhàn)犯艾希曼后,提出“惡的平庸性”這一著名論斷:惡常常不是由極端扭曲的怪物實施的,而是由無數(shù)放棄獨立思考、機械服從命令的“普通人”所執(zhí)行的。作為被壓迫者,邢夫人的寒微出身讓她在賈府始終處于“次級主母”的位置,必通過討好賈赦換取生存空間。對丈夫的恐懼壓倒了基本的是非判斷,對權(quán)力的渴望扭曲了親情。她的“刻薄”本質(zhì)上是弱者的應激反應——在男權(quán)社會中,女性若無法通過“賢德”或“生育”獲得價值,便只能通過踩踏更弱者來確認自身存在。
邢夫人的“平庸之惡”,還在于她作為“壓迫者”,對鴛鴦、司棋等底層女性的迫害,她勸說鴛鴦時的話術(shù)(“你這一進去,進門就開了臉,就封你為姨娘,又體面,又尊貴”),完全復制了男權(quán)社會對女性的物化邏輯——將人的尊嚴簡化為“名分”與“物質(zhì)待遇”。更殘酷的是,她對邢岫煙的壓榨(要求每月交出二兩銀子),抄檢大觀園時她的得意忘形,都刻畫了她的“惡”意釋放。曹雪芹對邢夫人的塑造,打破了“善/惡”的二元對立:她的每一次“作惡”都是對自身被壓迫處境的絕望回應。這種“受害者-加害者”的身份循環(huán),恰是封建性別制度最惡毒的陷阱——它讓女性在權(quán)力結(jié)構(gòu)中既是獵物,也是幫兇,最終共同維系著壓迫自身的體系。
天道有輪回,蒼天饒過誰?第一百七回“散余資賈母明大義 復世職政老沐天恩”中,賈赦因“交通外官,依勢凌弱”被革職抄家,判“發(fā)往臺站效力贖罪”。邢夫人作為“罪臣之妻”,隨之一并失去地位,從“誥命夫人”淪為罪屬。最終,她與賈赦在流放或困頓中茍延殘喘,徹底淪為家族衰敗的“殉葬品”。
在當代視角下,邢夫人的角色依然具有強烈的啟示意義:她讓我們看到,任何依靠等級壓迫與人性異化維系的體系,最終都會培養(yǎng)出無數(shù)“邢夫人式”的個體——他們既是壓迫的受害者,也是壓迫的執(zhí)行者,在無意識中共同推動著體系的崩塌。這或許正是《紅樓夢》穿越時空的魅力所在:它通過邢夫人這樣的“空殼化”,讓我們得以窺見歷史深處的真相——啞聲幫兇與“平庸之惡”在“呼啦啦大廈將傾”中,必然惡有惡報,而真善美才是照亮未來之光。